郁翡将蘸满颜料的画笔扔进早已看不清桶底的水里，他抱着肩，看着眼前的画板，呼出一口气。

他已经连续工作了有将近半个月，中间曾有过短暂的休息。但更多时候，他都站在画板前，专心致志的作画。对方是听闻郁翡来到这个城市之后，找上的第一个甲方。他不想辜负这一份信任。

所有紧绷和焦躁也随着一次呼吸，被他扔出了体外。将画板摆到背光通风的地方后，郁翡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微微发酸的手腕，瘫在懒人沙发上稍做休息。过一会，他回身从一堆废稿里把手机翻了出来，对着画板拍了一张成品图，给甲方发去‘已完成’的消息，对方回复的很快，先是肯定了他的业务水准，并把尾款打了过来。又约定时间，打算改日上门取画。将后续的事情一一敲定，郁翡心里的一块大石就地落下，整个人实现了真正的轻松。退出聊天界面时，他看了一眼屏幕上方的时间，有零有整，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。

肚子里适时唱起了空城计，郁翡揉了揉肚子，起身去接了杯水喝。这段时间，他大都是以外卖和速冻度日，如今闲了下来，也该做一顿正经饭来安慰一下自己的胃。他在心里盘算着菜谱，然后打开冰箱，收获了打蔫的白菜，长芽的土豆，以及零零总总卖相不好的蔬菜若干。唯一还存活的，只有两颗鸡蛋，以及几袋开封的速冻水饺包装袋，但里面早已经空空如也。

场面一时过于凄惨，郁翡塌下肩膀，叹了口气。又拿出手机，打算另寻他路，但最近的外卖最少也要五十分钟才能送到，唯一的快餐店，因为店铺装修升级，早早就打烊了。

天要亡我。

时局所限，他被迫选择了最后一个可以充饥的方法。将耳机戴好，郁翡就出了门。伴随着激烈节奏一起袭来的，还有带着海藻味道的湿热，方才被隔绝在门外的蝉叫一瞬间清晰了许多，即使听着音乐，也不能将其忽视。这种浓烈的生活气，郁翡已经有半个多月没有感受到了，幽暗的电梯间，只有他一个人，唯一的光源是不断上升的电梯数字。

对面的邻居是一对刚结婚不久的小夫妻，大红的喜字还贴在门上没有揭下来，郁翡在刚搬来的时候曾见过他们一面。有极小的打闹声和电视声从厚重的防盗门后传来，弥弥的溶在空气里。郁翡还闻到了一股子饭菜的油烟味，不知道是从几楼传过来的，勾的他更饿了。

郁翡出门时，已经快要将近十一点，早已过了大多数商店的营业时间。他环视了一圈，直接往还亮着灯的便利店走去。收银员是一个年轻的姑娘，店里还有一个男人，应该是本店的售货员，正在柜架前清点货物，听见有人进门，两人一起看向郁翡：“欢迎光临！”

郁翡不习惯接受别人专一的注视，他总是会因此而感到莫名的局促。他低下头，重重地点了点，算是回应。快步进去拿了两盒泡面，一个饭团，有抱着纸箱的男售货员从他身后路过，说水果特价，郁翡又拿了几个苹果，让对方帮着上了秤。本就是简单的一次购物，然而郁翡还是遇到了难题。收银台里的小姑娘对着亮出手机二维码的郁翡不好意思的笑着，“店里的信号不行，最近总是扫不上。这位客人，请问有现金吗？”

郁翡：“没有。”

看样子，郁翡是这个小区的住户，他身上还穿着深灰色的家居服，收银姑娘也知道对方身上很大概率不会携带现金，就连她自己，身上的零钱而是少的可怜。

郁翡：“我可以赊个账吗？”

收银姑娘面露为难：“这……我做不了主，我们是连锁便利店，晚些时候要对账的，不然你明天再来买？”

郁翡看着收银台上摆着的一堆，语气落寞：“可是，这些是我的晚饭……”

收银姑娘快要急哭，她回头想找另一个值班的人，却根本看不见对方的影子，可能是去仓库了。她从柜台下拿出手机，发了两条语音，对郁翡道，“我帮你问问这附近的商家，看谁还能拿现金过来，不过这么晚了……咦？哥哥竟然还没睡。”

年轻的女孩看到意想不到的人，她弯起了眼角，捧着手机，打字速度飞快。浑身都散发出愉悦的气息，郁翡感觉对方的情绪大部分都不是为了这件事，但自己好歹可以顺利结账，不至于饿肚子了。他将柜台上凌乱的商品聚拢，按照大小顺序，依次放入购物袋，静静等着那个好心人上门。

这条街上的商户们，私下里有一个交流群，主要用来聊天唠嗑互相帮忙，其次才是通知物业的各种要求。几百号人的群里，时刻说话，时刻都有人回复。尹瑭靠在奶茶店内沙发的软座里，刚眉飞色舞地回复完今晚认识的男人，一返回界面，就瞧见了收银姑娘发的消息，他心情愉悦，不介意做一次活雷锋，便打算雪中送炭，去解一解那个可怜人的燃眉之急。

店里只亮着一盏小台灯，昏昏暗暗的，但足以让他看清四周。尹瑭拿起钱包，将手机放在耳边，听着今夜新欢发来的语音，慢悠悠地出了门。便利店就在他的斜对面，走两步也就到了。他看见一个瘦削的高个子正站在收银台边，便猜到了对方就是今晚的苦主。尹瑭一推门，一股带着便利店特有味道的冷气就扑面而来，他反手将门关上，冲收银姑娘打了个招呼，“嗨。”

男人的声音清朗中带着一丝沙哑，尾音在话语结束时微微上扬，让人一听就知他现在心情不错。郁翡心里划过一丝熟悉感，他侧过头，就看见了站在自己身旁的尹瑭，冷棕色的长发被人打理的整整齐齐，低低的扎在脑后，露出了精巧的耳垂和上面的一颗黑色耳钉，很小，是棱角分明的三角形。

尹瑭注意到了郁翡的目光，但是他对于这种目光早已习以为常，他用余光瞥了一眼身边的这位，有些面熟。没有细看，尹瑭打开钱包，掏出两张红票递了过去，“够吗？哦，多了啊。”

机器咔的一声响，吐出了今夜的账单。收银姑娘将零钱和小票一起给了尹瑭，却又被他反手递给了郁翡，“拿好。”

郁翡将它们接过来放进口袋，在收银姑娘“谢谢惠顾”的告别声中，跟在尹瑭身后出了大门，他低声道，“谢谢你，尹先生。”

“你认识我？”尹瑭挑挑眉，有些惊讶的回头，他仔细的端详着郁翡的脸，路灯透过斑驳的树叶，在他脸上洒下细密的光点，那眉眼，尹瑭总觉得有印象，但这人的名字就像鱼刺，卡在喉咙里，怎么都喊不出来。

郁翡朝尹瑭笑了一下，接着将目光与尹瑭错开，“我们前段时间见过，我是郁翡。”

“哦，对，对对。”当晚的记忆像是独角鲸，撞破冰面，从尹瑭的脑海深处一跃而出，他想起来了。

“郁翡，郁翡。”低声念了几次这个名字，尹瑭道，“我记得你。”

“今晚真的十分感谢。”想到方才收银女孩的话，郁翡顿了下，又问道，“你也在这附近开店？”

“啊？嗯，你来过。就是这。”尹瑭推开奶茶店的大门，邀请对方“要进来坐会吗？”

“不用了，”郁翡拒绝道，“太晚了，我还是先回去吧。对了，你支付账号是多少？我把钱转给你。”

“我不用哪个软件。”

郁翡啊了声，又问，“那你们店里有没有付款码？”

“要是我说没有呢，”尹瑭将门关上，他靠在一边，看见郁翡皱眉思索的模样，他突然笑了一声，“付款码在店里，你跟不跟我进去？”

“……好吧。”郁翡无奈，还是答应了，“那打扰了。”

“算不上。”

尹瑭进门，让郁翡自己找个地方随便坐，他则走上前将工作间的灯打开，弯腰在柜台下翻找，“你等会啊，店里的付款码换了，新的刚寄来，我给你找找。”

郁翡挑了个距离柜台近的地方坐下，将购物袋放在脚边，闻言点头，“好的。”

半晌，那顿凌乱的翻找声终于停下，郁翡走上前，“找到了？”

“找到了……一罐菠萝啤！”尹瑭站起身，伸手将菠萝啤贴上郁翡的面颊，冰凉的铁面因为接触到人类皮肤，迅速的温热起来。

郁翡猝不及防被‘袭击’，他手忙脚乱的接下拿好，耳畔传来尹瑭的轻笑，对方点开手机，是一个二维码的界面，“你扫这个吧，我们店的官方号，关注一下，也可以付款。”

郁翡还没反应过来，来不及细想，已经掏出手机，扫上了尹瑭的屏幕。然后他就看见他的手机屏幕一闪，跳到了好友添加界面，头像是一只举着酒杯的手，昵称很简单，就两个字，和本人一样：尹瑭。

他抬起头，手里还拿着那罐菠萝啤，语气怀疑，“官方号？”

尹瑭理所当然道，“我是老板，我就代表着我这个店，不算官方吗？”

郁翡没有说话。

尹瑭半弯着腰，双手托着下巴，笑眯眯的望着对面举着手机犹豫的郁翡，等待着对方的下一个举动。这一次的行动，算是他临时起意，倒不是对郁翡生出了什么不可言说的心思，只是刚才光斑撒进郁翡眼睛的一刹那，尹瑭觉得他心酥了一下。诚然说，那一刻，他很想真正地认识郁翡，而不是做一个点头之交。

郁翡脑子里乱糟糟的，他并不笨，但也不确定自己是不是想多了。这是一个简单的诱导游戏，更是一个显而易见、带有着些许目的性的搭讪。如果尹瑭一开始就光明磊落的表明要加个好友用来转账，他当然不会不答应。可是尹瑭没有，他绕了一圈，才将他的目的和盘托出，这让郁翡感到些许的不自在。他稍稍抬眼，便撞上尹瑭的。对方的目光坦荡，让郁翡一瞬间觉得自己的想法可能真是多余的，只是一个联系方式而已，有什么不能给的呢？

他的大拇指轻轻向内一弯，点了添加好友，然后迅速将今晚的金额转了过去。郁翡提起购物袋，“你注意查收，我走了。”

“好，”尹瑭还站在柜台后，“对了，如果想喝奶茶的话，就给我发消息。”

郁翡点了点头，想了一下，又问道，“你们还送外卖啊？”

“送啊，怎么不送。”尹瑭道，“别人我不知道，但如果是你要喝的话，我一定亲自送货上门。”

尹瑭只是随口一说，他一向擅长通过语言来讨得别人欢心，拉近关系，这种含糊又带点暧昧的话语更是信手拈来。如果说情话可以批发，那尹瑭一定是市场里的王牌卖家。

别扭的感觉再次席卷郁翡的全身，他不敢再看尹瑭，从购物袋里掏了两个苹果，放在一旁的桌上，充当今晚解围的谢礼，郁翡再次道了声谢谢，不等对方回应，加快脚步往外走。

关门之前，他好像听见尹瑭在身后对自己说，“晚安。”

郁翡没敢回头，孤身撞进了夜色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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